林纾,近代著名古文学家、翻译家,受桐城派代表人物吴汝纶推荐,1906年任京师大学堂教授。他尊崇旧道德和旧文学,被时人视为封建复古派代表,受到陈独秀、胡适等新文化阵营的批判,是新文化运动坚定的反对派。
林纾
“双簧戏”里的靶子1852年,林纾生于福建闽县(今福州市)。他天资聪颖,博学强记,能诗能文能画,尤其擅长古文,有“狂生”之称,1882年中举,后屡考进士不中,从此对仕途心灰意冷。
几年后,母亲去世,不久妻子也病故,林纾生活困顿。几位好友为帮他走出困境,邀请他一同译书。林纾凭借深厚的古文功底,与朋友合作翻译《巴黎茶花女遗事》(法国作家小仲马名著《茶花女》),一时洛阳纸贵,大为畅销。从此,林纾因翻译西方文学名著蜚声文坛。
1915年2月,林纾携全家老小搬到他6次会试时的客居之地北京宣南一带(今宣武门外至广安门内外)。这里会馆鳞次栉比,住着不少社会名流。此时,陈独秀主编的《青年杂志》在上海创刊。林纾对陈独秀这些人搞文学革命、思想革命、打倒孔家店很不认同。1916年9月,《青年杂志》改名为《新青年》,旗帜鲜明地反对“尊孔读经”之风。林纾听闻后脱口而出:“嗨,《新青年》,又将闹腾出什么名堂来呢?”
1917年2月,林纾发表《论古文之不宜废》一文,反对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,竭力维护古文的正统地位,成为新文化运动拥护者痛击的靶子。胡适看到这篇文章后,抓住文章中的一点毛病,嘲讽说,古文大家林纾尚且写不好古文,这正表明古文应当废除,白话文必将实行。
钱玄同和刘半农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,决定做一番文章,借此扫除维护古文的保守势力。1918年3月,他们在《新青年》第4卷第3号上,演出了一场“双簧戏”。钱玄同化名王敬轩,写了一篇名为《致青年编者书》的信,以守旧者的口吻,极力攻击新文化运动,故意盛赞林纾一番,说他是当代文豪。
同期,刘半农以《新青年》记者的身份作《复王敬轩书》,以辛辣的文笔把对方驳斥批判了一番,故意讥讽林纾的古文不通顺,并且说他分不清小说和戏剧,极富嘲讽之味。这显然是对林纾的刻意贬低和羞辱。这出“双簧戏”一经《新青年》刊出,很快引起文化界的强烈反响。
林纾清楚地知道这两篇文章的厉害,自己已经被新文化阵营视为守旧文化的代表人物。他内心十分愤怒,但自恃身份又不好与外人言说,更不屑于与年轻人展开论战,只好忍气吞声,整整两个月都闭门谢客,独守书斋,即使对着夫人杨道郁也寡言少语。有时杨道郁多安慰他几句,反惹他大发雷霆,一肚子气正好有地方发泄了。此后的一段时间,他依然被新文化阵营针对,他没有回应,只是冷眼旁观新文化人物的一举一动,静观时局变化。
两篇攻击新文化的小说
整整一年,林纾对新文化阵营的批评一直沉默着、隐忍着,但以他狂傲的秉性,是不会乖乖受人讥讽的。反击只是时间问题,林纾在等待时机。
1919年2月4日,《新申报》为林纾特辟《蠡叟丛谈》栏目,专门发表他用文言文所作的短篇小说。林纾抓住反击的机会,将这个专栏视为向新文学革命宣战的阵地,一吐郁结。2月17日和18日,他在《蠡叟丛谈》发表短篇小说《荆生》。小说用“皖人田其美”影射陈独秀、“浙人金心升”影射钱玄同、“不知其何许人”的“狄莫”影射胡适,这3个小说人物同游陶然亭时大骂孔子,攻击古文,惹怒了住在那里的“伟丈夫”荆生。荆生破壁而入,怒斥3人:“中国四千余年以纲纪立国,汝何为而坏之?”荆生不仅对这3人破口大骂,还出手教训了他们。田其美、金心升、狄莫3人抱头鼠窜,狼狈而逃。
《荆生》的发表让林纾出了口气,可他觉得还不够尽兴。3月19日至23日,林纾又在《蠡叟丛谈》发表短篇小说《妖梦》。《妖梦》写的是一个叫郑思康的人梦游阴曹地府,见到一所“白话学堂”,学堂里有校长元绪、教务长田恒、副教务长秦二世。林纾对这3个人物痛恨无比,文字中充满了谩骂之语。小说结尾处,佛教中好战的“阿修罗王”出场,将“白话学堂”中的这3个人通通吃掉,化为粪便。由于林纾对3个人物描写得过于直白,读者一眼便可看出元绪的原型是蔡元培,田恒的原型是陈独秀,秦二世的原型是胡适。
其实,《妖梦》是“被”发表的。当林纾完成《妖梦》的创作,交给其弟子、北大学生张厚载寄往《新申报》的当天,就收到了老熟人蔡元培的信,请他为《遗民刘应楸先生遗著》题词。林纾读完信,知道这是蔡元培的好意。感到《妖梦》中用元绪影射蔡元培很不合适,毕竟是老相识,只是多年不曾联系。于是,他叮嘱张厚载务必把文稿追回来不要发表,可惜《妖梦》没有追回来,还是如期发表了。
《荆生》与《妖梦》一经发表,便引起更大风波,读者自然将小说人物与新文化运动干将对号入座,一时争议骤起。尽管这两篇小说让林纾酣畅淋漓骂了个痛快,但是这样的人物影射和肆意谩骂的笔法,使他彻底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。新文化阵营群起而攻之,对林纾大加讨伐。李大钊在《新旧思想之激战》一文中告诫林纾“你们的伟丈夫也断不能摧残这些青年的精神”。鲁迅《敬告遗老》一文也讽刺林纾维护名教纲常。这期间,北京、上海等地10余家报刊纷纷刊载谴责林纾的文章。《每周评论》还编发“特别附录”,把文章摘要辑录在一起。
与蔡元培的交锋
林纾在叮嘱张厚载追回《妖梦》不要发表时,又给蔡元培写信(即《致蔡鹤卿太史书》),直抒心胸,表达了对道德和白话文问题的看法,认为孔孟不能反,古文不可废。文中用语还是比较理性平和的,他没有直接批评蔡元培对新思想、新道德、白话文的支持,而是希望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身份,适当约束激进的年轻人。《致蔡鹤卿太史书》很快被张厚载寄往《公言报》发表。
蔡元培收到林纾信后,立刻写了《答林君琴南函》,3月21日发表在《北京大学日刊》。蔡元培有理有据地反驳林纾对自己的劝诫,切中要害又十分有气量,对林纾尊重有加,不失大学校长的风度。信中写道:
公书语长心重,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,甚感……原公之所责备者,不外两点:一曰“覆孔孟,铲伦常”,二曰“尽废古书,行用土语为文字”。请分别论之……
蔡元培的信发表后,《新青年》同人随即展开对林纾的批判,以他为目标,鞭挞孔教、封建伦理和旧文学。陈独秀的《林纾的留声机器》《婢学夫人》,鲁迅的《现在的屠杀者》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,都火药味十足,对林纾很有杀伤力。
新文化运动阵营对林纾的批判此起彼伏,林纾的压力越来越大。当他读到《答林君琴南函》后,感受到蔡元培作为一代名家的涵养,为自己的出言不逊感到惭愧。于是,他很快给各报馆打电话,在报上公开认错道歉,承认自己的文章骂人不妥。3月26日,林纾在《新申报》发表《再答蔡孑民书》,4月5日,他又在该报发表《致包世杰君书》,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文中有过激骂人的话。林纾接连两次道歉的诚意得到陈独秀的赞赏。陈独秀在《林琴南很可佩服》一文中,对他能够写信给各报馆,承认自己骂人的错误,表示钦佩。
林纾虽然承认骂人的过错,但依然坚持维护传统伦理和古文。1919年4月初,林纾在《文艺丛报》第1期发表《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》,提出白话必须以古文为根底的看法,文末还对古文的衰落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。4月5日,他又在《公言报》发表《腐解》,文中解释他为何要不避讳“陈腐”的名头,并且宣告要“卫道”而死。这番宣告之后,林纾与新文化阵营的激战暂时告一段落。
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,林纾对古文的坚持丝毫没有放松。1924年秋,林纾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。9月5日他写下《遗训十事》,其中第6条:“琮子古文,万不可释手,将来必为世宝贵!”琮子便是林纾的儿子林琮。林纾对他寄予厚望,期望他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,继续苦读。10月8日,林纾在弥留之际,仍以手指在林琮手心写下最后的遗嘱,将古文传承的重任郑重托付林琮。第二天凌晨,林纾在北京寓所逝世。
(执笔:张卓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