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18年的秋夜,北大红楼里有一位青年诗人,正在浅唱低吟:“霜风呼呼地吹着,月光明明地照着。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,却没有靠着。”这首仅4句31字的散文诗《月夜》,被誉为新文化运动时期最具新诗韵味的白话诗之一。这位青年诗人就是近代著名书法家、白话新诗创作的先驱、新文化运动的骨干——沈尹默。
协助蔡元培整顿校风
沈尹默,浙江湖州人,1883年出生于陕西汉阴。他排行第二,大哥沈士远、三弟沈兼士,都曾任教北大,被称为“北大三沈”。1905年,他自费前往日本求学,接受西方近代思想启蒙,次年回国,后任教浙江高等学校、幼级师范。
北大国文系教师合影。左起为刘半农、沈尹默、 陈大齐、马裕藻,右二为周作人
1913年2月,沈尹默经浙江同乡许炳堃推荐,受北大代理校长何燏时、工科学长胡仁源邀请,到北大预科任教。这时,民国已经成立,著名的反清革命家、经学家章太炎从日本回国,沈尹默的弟弟沈兼士是章太炎门生,沈尹默留学日本时,也与章太炎相熟。何、胡二人想当然认为他也是章太炎门生。
沈尹默踌躇满志来到北京大学,任教伊始,却大失所望。他看到的是一片萎靡之风,老师教学独尊孔孟,学生整日为谋官职奔走。一位老先生一副官僚做派,上课时必有一位仆人帮他拿着地图、茶杯和水烟袋,送到讲台。在教员休息室,学生向沈尹默借阅参考书,他大方地让学生拿走,让这位老先生大为诧异。原来,他们用了多年的讲义和参考书都是保密的,从来不让学生看。
北大留学英美的教师,往往一开口就是“我们西国”如何如何,教务会议上都讲英语,大家也跟着讲。好像不用英语,就不足以压服学生。沈尹默看不过去,放了一炮,说:“我固然不懂英语,但此时此地,到底是伦敦还是纽约?”“以后你们如再讲英语,我就不出席了。”这些“洋先生”虽然心有不快,也只好略为收敛。面对这种风气,沈尹默十分不满,决心联合进入北大的章太炎弟子,如朱希祖、马裕藻、沈兼士、钱玄同、黄侃等人,向这些不良风气发起挑战。
恰在这时,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,下决心整顿校风,改革校务。一天,蔡元培去拜访沈尹默,两人促膝长谈,对办学宗旨、教学改革的思路一拍即合。沈尹默向蔡元培提出3点建议:一、北大经费要有保障;二、组织评议会,实行教授治校;三、每隔几年,派教员和学生到国外留学考察。蔡元培欣然采纳。
评议会很快成立,由校长、各科学长(系主任),以及每科选出的2名教授组成。评议会成为全校的最高“立法”机构和权力机构,不因一人一事之变影响全局。自1917年评议会成立,沈尹默即当选评议员,一直任职到1926年。他协助蔡元培整顿校风,建立规章制度等,发挥了积极作用。
1917年12月,在沈尹默等人积极推动下,评议会开会决定,任职5年以上的教授可被派遣出国留学1至2年。此后,北大多次派教授出国考察学习。1919年1月,理科学长夏元瑮赴欧考察教育。1920年,宋春舫赴欧,卜思赴美留学并为图书馆筹款。
原来北大的教职员职级制度不合理,部分外国人拿着高薪不干事,有的还在校外兼职。面对这一情况,沈尹默会同5位教授,向评议会提交《职员任用及薪俸规程》,得到评议会通过。这次改革降低了外国教师薪酬,辞退了能力低下的教师。一些英国教师告到英国驻中国大使馆,引起一场风波。评议会坚持不退让,最终得以施行,畅通了职级晋升通道,调动了教师积极性。
这一年,北大还成立书法研究会,以实践蔡元培“以美育代替宗教”的主张,这成为书法艺术进入高等学校的开端。沈尹默担任书法研究会导师,举办书法集会和演讲,搜集整理碑帖,提出书法也是专门的科学,推动书法艺术现代化。沈尹默的书法用笔挥洒自如,如行云流水,自然流畅,笔墨跌宕起伏,浓淡相宜,既有欧阳询之神韵,更富赵孟 之肌骨,深受文人墨客赏识,与于右任并称“南沈北于”,成为民国时期书法界的两座高峰。
力荐陈独秀任教北大
沈尹默和陈独秀相识于1906年,他们同在浙江高等学校教书。同校教师刘三和沈尹默、沈士远等人喝酒。沈尹默不善饮酒,即兴写了一首五言诗,送给刘三请教。刘三将诗贴在墙壁上欣赏。后来陈独秀看到这首诗,就问沈尹默是谁,刘三介绍说,他也是本校教员,书香门第,曾留学日本。陈独秀擅长书法,对沈的字不以为然。第二天,陈独秀就去拜访,一进门,大声说:“我叫陈仲甫,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,诗作得很好,字则其俗入骨。”
初次见面,就出言不恭,令沈尹默十分尴尬。不过他性格谦和,颇有雅量,转念一想,我的字确实不好,没有独特的价值,只是模仿别人,确有俗气,便向陈独秀请教书法和写作,又聊起各自的留日往事,二人从此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。
1916年年底,已到北大任教的沈尹默到琉璃厂闲逛,忽然在一家店里看到了陈独秀,故友重逢,两人非常高兴。他问陈独秀:“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?”陈独秀说:“我在上海办《新青年》杂志,又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,到北京募款来了。”沈尹默十分佩服陈独秀的才学,认为他是北大文科学长的合适人选。他问清陈独秀的住处,请他暂时不要返沪,自己改天去拜访。
随后,沈尹默来到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校长汤尔和家,建议汤向蔡元培推荐陈独秀来北大任教。沈尹默回到北大,也向蔡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。蔡元培大喜过望,要沈尹默去找陈独秀征求意见。不料,陈独秀一口回绝,说要回上海办《新青年》。蔡元培知道后,没有放弃,而是告诉沈尹默:“你和他说,要他把《新青年》杂志搬到北京来办。”蔡元培也多次登门邀请。经过沈尹默和蔡元培诚恳相邀,陈独秀终于心有所动,答应担任北大文科学长,《新青年》杂志社也随之迁到北京。
此后,认同白话文运动的沈尹默,与陈独秀的交往更密切了,两人经常交流如何推进文学革命。有什么好文章,沈尹默总是第一时间向陈独秀推荐,刊登在《新青年》上。他介绍章太炎弟子加入新文化运动阵营,鼓动钱玄同、沈兼士等人积极投稿,扩大了《新青年》的影响力。
1918年,《新青年》成立新的编辑委员会,陈独秀、胡适、陶孟和、钱玄同、刘半农、沈尹默等人轮流编辑,每人负责一期。回忆起这段时间的活动,沈尹默十分谦虚,“我在当时不是队伍中的一个战士,不过是伙夫之流,说得好听一点,也不过是一名卫士,或者是一个伙夫头儿”。
沈尹默全力支持陈独秀发起的白话文运动,利用他担任孔德学校董事的机会,带头改编白话课本。他从新出版的书报杂志中,选择童话、故事、短剧、论述文等素材,用白话编写小学语文课本。还教小学生学习注音字母,大大提高了识字效率,有力证明了白话文的效果。
创作白话诗引领潮流
沈尹默经常与胡适等人讨论白话文学的创作,自己也开始写作白话诗。1918年1月,《新青年》发表沈尹默、胡适、刘半农3人的9首白话诗,互相唱和,探索白话新诗的写法。
沈尹默的白话诗《人力车夫》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,讲述人力车夫的艰辛生活,构思巧妙,意境深远:日光淡淡,白云悠悠,风吹薄冰河水不流。
出门去,雇人力车。街上行人,往来很多,车马纷纷,不知干些什么?人力车上人,个个穿棉衣,个个袖手望,还觉得风吹来,身上冷不过。
车夫单衣已破,他却汗珠颗颗往下堕。
人力车是当时城市里一种常见的交通工具,民国初年仅北京就有上万辆之多。人力车夫长年奔波在风雨寒暑之中,靠力气吃饭,收入低微,生活清苦。《人力车夫》中的“车夫单衣已破,他却汗珠颗颗往下堕”,把对人力车夫的同情、悲悯融入细腻的铺叙之中,摆脱了简单议论说理和叙述描写的苍白乏味,显得更加深沉含蓄、韵味悠长,体现了先进知识分子关心下层人民生活的情怀。
《三弦》描写一位弹奏三弦的老人:中午时候,火一样的太阳,没法去遮拦,让他直晒着长街上……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,双手抱着头,他不声不响。
这首白话诗语言通俗晓畅,普通大众一听就懂,打破了旧体诗局限于文人圈子的狭隘,便于民间传唱和普及。《三弦》被选入民国时期中学教材《国文百八课》,传诵一时,影响深远。胡适谈到新诗创作,认为沈尹默的《三弦》是“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”。
1917年秋到1920年夏,沈尹默在《新青年》发表新诗多达18首。周作人说,《新青年》同人中“只有两个人具有诗人的天分,一个是尹默,一个就是半农”。刘半农编辑的《初期白话诗稿》,共选录胡适、鲁迅、李大钊、周作人、沈尹默等8位作者26首诗,沈尹默入选9首,数量最多。沈尹默对新诗最大功劳是尝试白话诗的韵律。新诗创作在尝试期,如何摆脱旧诗的束缚,又具有旧诗的神韵,是大家热心努力的方向。沈尹默长于旧体诗,他把旧诗的音韵引入新诗,探索新诗音韵,借鉴旧体诗音节组合方式,运用双声叠韵,使新诗更具音韵之美。
北大同人胡适、鲁迅、刘半农、周作人、沈兼士、钱玄同、俞平伯等也发表白话诗,《新潮》《每周评论》《少年中国》等报刊纷纷跟进,先后推出新诗专栏,掀起白话诗创作的长波巨浪,使白话诗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主体,带动了新文学运动持续前进。
1922年后,沈尹默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、孔德学校校董等职,后移居上海。1940年,他避居重庆,担任国民党监察委员会委员。抗战胜利后,他痛恨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,不甘同流合污,后寓居上海,以卖字为生,自嘲“字同生菜论斤卖”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沈尹默曾任第二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,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。1960年被国务院聘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,1971年逝世。
(执笔:乔克)